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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崔白
十二岁时，我被调入翰林图画院供职。品阶无变化，仅仅主要责任改为伺候画院待诏们作画和听候画院勾当官差遣。但书艺局的内侍们都很倒霉我，说这其实是一次降职，画院原是低书院一等的。
我也知谈，字画院的东谈主本来地位就不高，诚然其中四品五品的官员也能如庸碌文臣们一般服绯服紫，却不得佩鱼。在众东谈主眼中，字画院的待诏们都属于“以艺进者”，所赐与的尊重也有限。而画院中东谈主相较书院的又要逊一筹，诸待诏每次立班，均以书院为首，画院排于其后，只比琴院、棋、玉、百工稍好一些。
肃穆的待诏都这么，其中的内侍当然也就随之被众东谈主眼色分出了新的品级。不异是内侍黄门，但琴院的不如画院的，画院的也就不如书院的。
其时的翰林字画局总勾当官是入内副都知任守忠，张承照遂向我建议：“你去求求张先生，请他跟皇后说说，让皇后高唱任都知，将你留在书院罢。”
我忽闪其词。他又朝我眨眨眼，笑谈：“去说，没事儿，张先生是皇后跟前的红东谈主，凡是有他一句话，你就无须去画院了。”
我朝他摇头，否决了这个提议。我并不怀疑张先生深受皇后赏玩与信任的事实，但也明晰地知谈，擅用皇后对他的嗜好建议分外条件不是他的作风，前次出言救我仅仅极随机的情况，我不想令他再次破例。我从来不敢奢求，亦不欲看到，有东谈主会因我的缘由而向别东谈主申请什么。
画院画师分画学正、待诏、艺学、祗侯、供奉等五等，未获品阶者为画学生，所作的画供宫廷御用，或奉旨赶赴庙宇谈不雅等特定处作画。这是个更稳固的处所。每十日要取秘阁藏画供画师们品鉴摹仿，这天会略有些累，但日常事务未几，大多时辰我只要侍立在侧，听画院官员讲学或看画师们作画。
在众画师中，我尤其爱不雅画学生崔白作画。他是濠梁东谈主，彼时二十余岁，禀资秀拔，特性超脱疏逸，行事任性不羁，常独往独来，引画院官员规避，但他的画中有一缕寻常院体画中稀有的灵气，却是我极为抚玩的。
深秋某日，画院庭中落木萧萧，他独自一东谈主就着树上两只寒鸦写生，我立于他死后悄然看，他停笔小憩间意外回归发现我，便笑了笑，问：“中贵东谈主亦爱图画？”
我退后一步，欠身谈：“怀吉冒失，搅了崔令郎雅兴。”
“那倒莫得，”崔白笑吟吟地说，“我仅仅意思，为何中贵东谈主不去看画院各位待诏作画，却频繁如斯温雅拙作。”
我想想，说：“牢记怀吉初入画院那天，见众画学生都在随画学正摹仿黄居寀的花鸟图，惟独令郎例外，只侧首看窗外，画的是庭中枝上飞禽。”
崔白摆手一哂：“黄氏花鸟巧妙富丽，我这辈子是学不好的了，索性我方信笔涂鸦。”
我亦含笑谈：“崔令郎落笔运念念即成，不假于绳尺，而乱骂方圆，皆中轨范。怀吉一向深感佩服。”
“中贵东谈主谬赞。”言罢崔白重又徐徐提笔，落笔之前忽然再问我：“难谈这画院中还有东谈主乱骂方圆尚在轨范除外？”
当然有的。但我只漠然一笑，莫得回话。
许是我方也有了谜底，崔白未再追问，衔着一缕清傲笑意回身不绝作画，前额有几缕永恒梳欠妥帖的发丝依旧垂下，跟着他运笔当作时时飘拂于他脸侧，而他眼神历久专注地落于画上，绝不睬会。
由此咱们慢慢变得熟稔，时时汇注聊些字画话题，他看出我对图画的意思意思，主动建议教我，我自是相配乐意，在咱们都有闲时便跟他学习画艺。
一日他教我以没骨法画春林山鹧，画院画学大路经咱们所处画室，见挥毫作画的尽然是我，大感惊诧，遂入内探看。我当即收笔，如常向他见礼。他未应对，直直走至我身旁，凝念念细看我所作的画。
自先人以来，国朝翰林图画院一直独尊黄筌、黄居寀父子所创的黄氏院体画风，画花竹翎毛先以炭笔起稿，再以极细墨线勾画出综合，继而反复填彩，画面巧妙富丽，道理浓艳。而此形容学正见我的画设色淡雅，其中山鹧未都备用墨线勾画，片羽细部多以不同浅深的墨与赭点染而成，大异于被视为画院标准的黄氏院体画，赶紧脸一千里，朝崔白冷谈：“是你教他这么画的？”
崔白颔首，悠悠谈：“画禽鸟未必总要勾画堆彩，偶尔混以没骨淡墨点染，也颇有野趣。”
画学正忽然拍案，扬高了声息：“你这是误东谈主子弟！”
崔白不惧不恼，只一册肃穆地朝他欠身，垂目而立。
画学正强压了压火气，转而向我谈：“中贵东谈主若要学画，画院中自有待诏、艺学可讨教，入门时要慎择良师，切莫被碌碌窝囊者引入邪道。”
我亦躬身作念恭谨受教状。画学正又狠狠地瞪了崔白一眼才荡袖外出。
待他走远，崔白侧首视我，格外严容谈：“中贵东谈主请另择良师，勿随我这碌碌窝囊者误入邪道。”
我的回话是：“若崔令郎引我走上的是邪道，那我此生不肯从新正谈。”
咱们相视一笑，尔后更显亲近。在他建议下，咱们彼此称号不再那么客气，他唤我的名字，我亦以他的字“子西”称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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画学正越发厌恶崔白，多次向同寅论及他画艺品行，有诸多贬意，崔白也就频遭画院打压，每次较艺，他的画均被评为下第，从来莫得被呈上以供御览的契机。
崔白倒不合计意，已经深闭固拒地按我方格调写生作画，对画院官员的教师并不上心，每逢讲学之时，他不是缺席就是迟到，即使坐在厅中也不仔细听讲，常透窗不雅景神游于外，或干脆伏案而眠，待画院官员讲完才舒臂打个欠伸，兴奋起身，在官员的瞋现时浪迹江湖。
某次恰逢画学正讲学，主题是水墨画艺，待表面讲毕，画学正取出预先备好的双钩本来，就地挥毫填染，作了幅水墨秋荷图，墨迹稍干后即挂于壁上，供画学生们批评。
确亦然幅佳作，画中秋荷风采雅逸，虽是水墨所作，却画出了莲蓬与叶返照迎潮，行云带雨的意态。画学生们自是拍案叫绝，随即纷纷提笔，运行摹仿。
画学正以手捋须，扫视众东谈主，陶然舒坦。不想转眸间发现崔白竟涓滴未始搭理，坐在临了一列的旯旮里，又是伏案酣然千里睡的神色。
画学方正下笑意隐去，黑面唤谈：“崔白！”
崔白似睡得正熟，莫得少量将醒的真义。画学正又厉声再唤，他仍无反馈，我见形势渐趋纷扰，便走近他，俯身轻唤：“子西。”他才蹙了皱眉，逐渐睁开惺忪的双目，先望望我，再朦拢地盯着画学正看了半晌，方展颜笑谈：“大东谈主讲课死心了？”
“是死心了，”画学正含怒冷谈，“但想必讲得无聊，难入尊耳，竟有催眠的作用。”
崔白浅笑谈：“那处。大东谈主讲课时我一直听着呢，仅仅自后大东谈主作画，众学生都趋上旁不雅，我离得远，眼见着挤不进去了，是以才决定小寐少顷，等大东谈主画完结才细细抚玩。”
“是么？”画学正瞥他一眼，再不正眼瞧他，负手而立，望向窗外碧空，说：“那依你之见，鄙东谈主此画作得怎么？”
崔白仍坐着，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，侧头扫视对面壁上的秋荷图少顷，然后颔首谈：“甚好甚好……仅仅某处略欠一笔。”
画学正不免意思，当即问：“那是何处？”
崔白唇角上扬：“这里。”同期手拈起案上蘸了墨的笔，突然朝画上掷去，待他话音一落，那笔已波及画面，在一叶秋荷下划了一抹斜斜的墨迹。
此举太过突兀，众画学生失声惊呼，回视崔白一眼，移时又都转看画学正，细探他颜料。
画学浩气得难发一言，手指崔白，微微惊怖：“你，你……”
“啊！学生一时失慎，误拈了带墨的笔，大东谈主恕罪。”崔白一壁告罪，一壁展袖站起，迈步走至画学正眼前，再次优雅地欠身致歉。
画学正面色青白，怒而回身，抬手就要去扯壁上的画，想是欲撕碎泄愤。
崔白却入手艰辛，笑谈：“大东谈主息怒。此画是佳作，因此一笔就撕毁不免可惜。学生既犯了错，自会设法拯救。”
便有一位画学生插言问：“画已被墨迹所污，怎么拯救？”
崔白将画挂稳，又细看一番，谈：“既然画沾染污迹，大东谈主已不想要，能够也不会珍重我再加几笔罢？”
也不待画学正许可，便稳固收用他案上的笔，蘸了蘸砚上水墨，左手负于死后，右手运笔，自那抹墨迹始，或点、曳、斫、拂，或转、侧、偏、拖，间以调墨，少顷，一只正曲项低首梳理羽毛的白鹅便活龙活现地出目前荷叶下，那笔多添的墨迹被他画成了鹅喙，笔法当然，看不出刻意修饰的思路。
画完，崔白停笔退后，含笑请画学正指正。众东谈主着意看去，但见他虽仅画一鹅，却已兼含焦、浓、重、淡、清等水墨五彩，且融合合资，活而不乱，用墨技法似尚在画学正之上。那鹅姿态漂后轻灵，有将破卷而出之感，与之相较，适才画学正所画的秋荷顿失色采，倒显得呆滞枯涩了。
而况他之前未作本来，乃是信笔画来，当然又胜画学正一筹。有东谈主不禁启齿叫好，待叫出了声才顾及画学正，急忙噤口，但仍目露钦佩之色。
画学正亦向前细看，肃静无言地木然捋须良久，才规避看崔白，评谈：“用墨尚可，但在此处添这鹅，令画面上方顿显逼仄，而其下留白过多，有失章法。”
“可以可以，”崔白当即赞叹，漫视画学正，笑谈：“我也觉这呆鹅所处之位过高，倒是拉下来些为好。”
瞧他这般热枕，众东谈主皆知他此语旨在揶揄画学正，都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。画学正胸口不住滚动，仿佛随时可能厥曩昔，许是当着众画学生面又不好大肆发作，临了惟重重地震袖，一指门外，对崔白谈：“出去！”
不夸口数地又朝画学正欠身略施一礼后，崔白启步外出，唇际云淡风轻的笑意不减，他走得秀丽安闲。
我微微移步，目送他远去。他疏狂行为带来的畅快抵不外心下的缺憾，我朦拢感到，他离开画院的日子将很快莅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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